最近收到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中心寄来精华编最新出版的两册:第一〇四册,经部四书类,与第二八一册,出土文献类。重甸甸两大本,附寄小册子:《北京大学儒藏工程简介》,让我警觉到这真是一项伟大的工程。《简介》指出,虽然在中国历史上儒、释、道三家并称,但地位是不同的,儒家思想文化是传统文化的主体,儒家所传承的“六经”不是某种宗教的经典,而是中华文明的经典。凡例说明,精华编所收书籍,包括“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我收到的两册刚好分属两类。第一〇四册由孙钦善、严佐之主编,第二八一册由庞朴主编。各书卷端由整理者撰写《校点说明》,简要介绍作者生平、该书成书背景、主要内容及影响,以及整理时所确定的底本、校本及其他有关情况。凑巧我收到的两册包括了《论语》在流行的朱注之前最重要的集解与注疏的本子,虽然不会影响到我多年浸淫《论语》体证的哲理,对于版本完全外行的我,还是造成了一定的冲击,所以乐于写下一些感言作为参考之用。
第一〇四册“学庸之属”只收了南宋石𡼖(子重)、朱熹的《中庸辑略》,与王阳明《大学古本旁注》存目。“论语之属”才是主体,共收了三部影响深远的大著:三国魏何晏《论语集解》(正平版),南朝梁皇侃《论语义疏》,与北宋邢昺《论语注疏》。孙钦善校点《论语集解》,说明此书旧题何晏撰,实际是在何晏主持下集体编撰而成的。此书首创注释之作的“集解”体,是《论语》汉魏诸家注解的集成之作,较为集中地保存了《论语》的汉魏古注,影响很大,后世多在其基础上作疏。而完整的《论语》单集解本,在国内早已中断流传,而在日本流传的抄本,以正平版最具代表性。此次整理,以正平双跋本为底本。皇侃即在何晏《论语集解》基础上作疏,既疏正文,又疏注文,为晋、南北朝《论语》注释的集成之作。此书在中国失传已久,在日本则长期以抄本流传。1923年大阪怀德堂有排印本,由武内义雄据多种古抄本合校而成。此次整理即以怀德堂本为底本。另有1750年印本于上世纪80年代曾误作高丽本回传中国,收入《知不足斋丛书》,作为校本。南宋邢昺据不同于正平版的《论语集解》作《论语注疏》。此书有蜀大字本十卷,现藏日本,附有《经典释文》,为元明以来诸本所无,弥足珍贵。这次整理,以影印本为底本,阮元校《十三经注疏》本为校本。
由此可见,为了保存儒家的典籍,竟然需要通过国际的努力才能达成目标。为了检视集解、注疏的同异,我特意挑选了《颜渊第十二》的第一章“克己复礼”为例,藉此了解实际的情况是怎么样。何晏集解原文:“克己复礼为仁。”马融曰:“克己,约身也。”孔安国曰:“复,反也。身能反礼则为仁矣。”原文:“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安国曰:“行善在己,不在人也。”原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郑玄曰:“此四者,克己复礼之目。”原文:“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王肃曰:“敬事此语,必行之。”皇侃的义疏要详细得多。有关“克己复礼为仁”,他的义疏是:“克,犹约也。复,犹反也。言若能自约俭己身,还反于礼中,则为仁也。于时为奢泰过礼,故云‘礼’也。一云,身能使礼返反身中,则为仁也。范宁云:‘克,责也。复礼,谓责克己失礼也。非仁者不能责己复礼,故能自责己复礼则为仁矣。’”有关“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义疏在孔安国解之后又引范宁云:“言为仁在我,岂俟彼为仁耶?”邢昺注疏对于马融注又有进一步的解释。他说:“正义曰:此注克训为约,刘炫云:‘克训胜也,己谓身也。身有嗜欲,当以礼义齐之。嗜欲与礼义战,使礼义胜其嗜欲,身得归复于礼,如是乃为仁也。复,反也。言情为嗜欲所逼,已离礼,而更归复之。’今刊定云:‘克训胜也,己谓身也,谓身【此字阮本无】能胜去嗜欲,反复于礼也。’”
第二八一册收了郭店楚墓竹简《五行》与《性自命出》;上海博物馆藏楚简《性情论》及竹书《孔子诗论》与《周易》;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与《五行》。这些文献出土,引起专家学者聚讼,意见不一,等到尘埃落地,古代中国哲学史势必要改写,我还在耐心期待,此处不赘。令我感到兴奋的是,这一册也包括了定州汉墓竹简《论语》。依校点说明,这批竹简在1973年于西汉中山怀王刘修墓中岀土,《释文》于1997年由河北省文物出版社出版,附有《介绍》,说明这是目前发现最早的《论语》抄本,初步认定有六百二十多枚。刘修死于公元前55年,是时有《鲁论》、《齐论》、《古论》三种《论语》存在。汉时为学童的启蒙读本,是必读的经书之一。西汉时除《古论》世不传外,《鲁论》、《齐论》各有所传。西汉末安昌侯张禹将两论择善而从,合而为一,称为《张侯论》。东汉末年的《熹平石经》以及今本基本上就是《张侯论》。东汉末年郑玄依之,考之《齐论》、《古论》,著有《论语注》,一时大为流行,现已失传。后代研究的学者从残存的《论语注》中试图辨别三论的异同,终因三者羼杂混淆,而无法认清各自的面目。竹简中的文字,差异很多,有抄错或随意简写的字,也有属于底本上文字的不同,可供学者深入研究。其书写由古文演变成了汉隶,简本也有一些《鲁论》的文字,是今本看不到的东西。但《颜渊》“克己复礼”章仅有三一一与三一二两片,并无异辞。
这一册又有唐写本《论语郑氏注》。《郑注》于五代之际逐渐亡佚。南宋王应麟、清儒惠栋曾予辑佚,然不足原书什一。20世纪初,敦煌、吐鲁番的古代石窟、墓葬中,陆续出土一些《郑注》的唐人写本,使学者萌生了复原《郑注》的希望。经过多年多家的辑佚和整理,大致已有半部完整的《郑注》为我们所知了。可惜没有关于《颜渊》“克己复礼”章的资料。
此书最后收有唐写本《论语集解》。据校点说明,今所见何晏《集解》均为注疏本,凡二种,即“皇本”与“邢本”,均是宋以后的版本。但敦煌、吐鲁番出土唐人写《集解》单行本六十余件,国内外学者曾诧为稀世瑰宝,以之与皇本、邢本对校,不仅可以订正传本中的许多错误,解决清人研究中的许多纠纷,还可以提供传本中没有的许多佚文,披露清人研究中未曾涉及的许多新问题。本书所收《颜渊》篇以“伯希和二六二〇号写本”为底本,共存五十八行半,起篇题,迄篇末,首尾完整。读者如有兴趣,不妨找精华编来看。
由以上所说,可见我虽然只熟悉哲学概念,不熟悉版本学,仍然学到了有关《论语》的许多东西,所以不揣谫陋,当《儒藏》总编纂汤一介教授邀请我写一篇短文介绍《儒藏》、特别是精华编的意义,我也就欣然应命,草就一篇感言与读者分享。
(作者是台湾中研院文哲所特聘讲座研究员)
转载自《中华读书报》(2009年9月9日 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