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30日,台湾师范大学东亚学系张崑将教授做客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所主办的“儒藏讲坛”(第六期),展开了一场题为“日本思想家对中国儒学的受容与转化——从伊藤仁斋到三岛由纪夫”的精彩讲座。本期讲坛由《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李畅然老师主持,于北京大学红二楼会议室举行。
首先,张崑将教授界定了思想文化交流的“脉络性转换”之内涵,即将异地传入的文本、思想、法政制度或经贸规范加以“去脉络化”,然后“再脉络化”于本国情境之中,以与本国的文化风土或政经制度相融合。对于目前处于一个新的转折期的日本而言,无论是从“平成”到“令和”的新年号,还是从“福泽谕吉”到“涩泽荣一”的新钞票,都无法避开“中国因素”,而其背后所包含的脉络性转换的意义,其实就与此次讲座所讨论的“脉络性转换”密不可分。
一、儒学的日本化:伊藤仁斋与荻生徂徕
张崑将教授以古学派的两大代表性儒者伊藤仁斋与荻生徂徕的思想为例,梳理了儒学日本化的脉络性转换问题。此脉络性转换首先集中体现在儒学核心价值理念的转换中,主要表现在将朱子理学发展为仁斋的“轻内圣重外王”以及徂徕的“去内圣尊外王”的转换。张教授从两个实例进行解读:第一,以“管仲论”为例,指出了原本强调心性之学的朱子学未能进入古学派的思想之中,转而偏向于政治主义的发展脉络;第二,以古学派反对“性本善论”为例,揭示出具有普遍性的“性”、“仁”等思想亦没能进入古学派的思想之中。总之,如果把以朱子为代表的宋学视为“由内到外”的修养工夫,那么以徂徕为代表的古学派则表现为“由外到内”的修养工夫。由此,张教授认为内圣之学的心性论并未进入到日本知识分子的普遍心灵中,通过脉络性转换在日本发展出了具有自身特殊性的儒学思想。
二、阳明学的日本化:从中江藤树到大盐中斋
接着,张崑将教授又梳理了阳明学日本化的脉络性转换问题,其内容大致分为两部分,一者以中江藤树、熊泽蕃山和大盐中斋等德川早中期的阳明学者思想为主,一者以幕府末期至明治维新时期的阳明学者思想为主。张教授从日本阳明学鼻祖中江藤树出发,认为此脉络性转换主要体现在藤树对“孝”思想的宗教化转化上,并影响了之后阳明学日本化的发展方向。藤树的思想受到了晚明崇尚《孝经》、崇拜“太乙尊神”的风潮的影响,将“孝”的诠释神秘化、宗教化,形成了“孝”的中心主义。在中江藤树对“孝”进行宗教化的提升后,弟子熊泽蕃山,以及大盐中斋、山田方谷都将“孝”把握为本体义。接着,张教授又从熊泽蕃山的“太虚”思想入手,指出其进一步将“孝”与日本本土之“神道”相结合,认为“孝”即“太虚之神道”,为“天地之本”。而在大盐中斋那里,则直以“孝”等同为“良知”,并转宋儒的“仁体孝用”为“孝体仁用”。总之,在阳明学的日本化过程中,日本神道思想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三、战前到战后:从井上哲次郎到山岛由纪夫
这段时期阳明学与日本武士精神、天皇论等思想进一步结合,日本化也更加明显。在维新前,以西乡隆盛、河井继之助等阳明学者为例,无论他们的立场是维护天皇还是支持幕府,亦无论其结果是成是败,他们的思想皆深受阳明学的影响。维新前的阳明学可以说是被转换成了作为革命精神动力的阳明学,吸引着当时的日本武士。张教授指出,阳明学之所以吸引日本武士,原因有四:第一,德川政权并非独尊朱子学,加之没有科举制度,因此为阳明学留有发展的空间;第二,阳明的军事成就作为其个人魅力,吸引了“以武立国”的幕府武家政权之武士;第三,武士有重实践而轻理论的思维倾向,因此更喜欢阳明学之“简易”工夫;第四,从“武艺”到“武士道”,日本武士特别需要生死的体悟,而良知学所倡导的“事上磨练”的禅学精神也契合了这一需求。由于社会历史背景不同,阳明学在中、日的发展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在中国阳明学被批为亡国祸首,在日本却被视为了明治维新的精神动力。在维新后,武士伦理变质为新武士道论,并透过警察、军官和财阀这三大系统,普及为日本全体国民的精神。在此背景之下,阳明学一步步成为推动国家主义甚至大和魂的精神修养学说,尤其在军界、政界、学界引领风骚,进一步与“尚武精神”的武士道论相融合。
经由以上脉络性转换的阳明学,已具有了明显的日本特殊性,张教授总结其为“无修养的行动论”。具体而言,不论是左派阳明学还是右派阳明学,皆非常强调阳明学之行动精神,甚至发展出了如三岛由纪夫所展现的“狂”的行动精神。所谓“无修养”即不谈心性内在自律的修养工夫,只是一味强调“行动”,是一种“即知即行”的行动精神。这一脉络性转变的重要性在于,原本判断一切善恶的“良知”,现在很自然地都被转移到了“天皇”身上,即行动的依据不再是内在心性,而是外在的“天皇”。由此,张教授认为良知学精神的“修养”在近现代日本“转向”得相当彻底,即彻底沦为不谈心性“修养”的“行动”。
四、结语:从“儒学日本化”到“日本儒学”
这里所谓的“儒学日本化”,即儒学的“去脉络化”转化,而“日本儒学”即儒学的“再脉络化”过程。张教授认为,在理解儒学在日本发展的特殊性时,与其认为日本儒学是经历了由中国儒学到儒学日本化(去脉络化)、继而再到日本儒学(再脉络化)的单向推进的过程,毋宁从“去脉络化”与“再脉络化”同时进行、互相涵摄的视角予以把握。张教授引用丸山真男所谓的“古层的真面目”的说法,指出古层的“铸模”方式即是一种从“去粗存精”到“去精存粗”,亦即从追求普遍性到消去普遍性的方式。不论是古学派的反朱子学、去心性论的抽象普遍性,还是将阳明学简化为“孝”的思想并予以宗教化,以及转修养为行动,皆合于这样一种思维方式。在张教授看来,儒家的“理”、“经”、“王道”等普遍主义,在日本转化成了“气”、“权”、“皇道”等特殊主义,这样一种超越普遍主义的“普遍主义”思维模式,其本质是一种特殊主义,这是从“儒学日本化”到“日本儒学”的关键所在。
在自由讨论阶段,与会的老师和同学们针对讲座内容,围绕日本儒学本身以及中日儒学的差异提出了许多问题,张教授一一做出了回应。张教授认为理解日本儒学或中日儒学差异之关键,在于紧紧抓住日本本土的神道信仰、天皇论等特殊性因素,而这也是把握此次讲座中所讨论的“脉络性转换”的关键所在。
讲坛活动最后还举行了赠书仪式,由《儒藏》中心甘祥满老师代表“儒藏讲坛”为主讲人张崑将先生赠送了一册《儒藏》精华编样书。